民国八年的春天,对一般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和往年一样,住在农村的趁着天气暖和,忙忙地背起锄头吆喝着赶牛下田,希望秋天能有个好收成,缴了租子还能多剩些口粮。城里的铺子茶馆也热闹起来,墙上“莫谈国事”的纸条儿班驳可见,但偶尔也能听见角落里飞出“政府”“学生”的字眼儿。车夫们拉着黄包车在街上利索的跑来跑去,讨生活的戴着破礼帽穿着旧长衫匆匆赶路,走街穿巷的小贩也敲起了锣儿。
淑琴对这些一无所知。民国八年的春天,她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阁楼上发呆。再过几个月她就出嫁了。
说是阁楼,其实空间很大,由隔扇分成了两部分。里间自然是卧室,外间作日常起居用。每日绣花、读书、弹琴。。。除了出生后的最初几个月,淑琴十七年来就在这里度过。清晨天刚蒙蒙亮,值夜老妈子把府内连通仆人房和主人居所的角门打开后,乳母沈妈从管家嬷嬷那里领来钥匙,打开横在一楼内室楼梯上方的红漆小门进来,和凤儿一起伺候淑琴梳洗,接着陪伴淑琴到大房里问候老爷太太。吃完早饭,淑琴回到阁楼休息。因为午饭是由仆人分送到各房,所以可以一直待到吃晚饭再下去。 “昏定”后,凤儿便留在淑琴房内服侍上夜。沈妈则早早的将楼梯小门锁上,向管家嬷嬷交还钥匙,自回仆人房休息。
淑琴发着呆,一边微微翘起嘴角,无意识的露出一丝笑容。对于新婚,她不是不怀着忐忑的心情的。然而,刚记事时家里的那点欢声早已褪色如尘封的一抹旧画。如今每天只在早晚吃饭的一刻钟见到至亲的父母兄弟。书香门第讲究进退礼节,讲究“食不语”,吃饭时只有轻微的碗筷声,连头也不能多抬。三个兄弟在她眼中恍似陌生人,父亲本能的严厉使她胆怯,只有母亲依稀慈和的眼神和晨昏时自己低低的问候让她感觉仍活在这个家中。相比起来,或许还是那未知的夫家生活更令她期待一些。
婚事是双方父母前年就择定的。对方自然也是城里的大户人家,祖上做过几任不大不小的官。当家老爷和淑琴的一位远房堂伯知交颇深,闻得淑琴家教极严,品性温柔,大为赞赏,便托这位堂伯前来聘定了。淑琴父亲听说过对方祖上的官声,因此对这头亲事也十分满意。
正如所有待嫁的闺秀一样,尽管自幼的严格教养使淑琴清楚的知道想男人是件羞耻的事,她依然会偶尔红着脸偷偷猜测自己夫婿的样子。但淑琴在家可读的书极少,不过是《列女传》《女史箴》之类。就连年节时难得看到的戏文,凡有公子小姐花前月下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父母见她姐弟和亲戚家的女孩儿来也就忙止住了。因此淑琴可参照的范本十分有限,想象中夫婿的样子便一直模模糊糊。好在淑琴的要求不高,在一天天如此漫长而沉闷仿佛摇摆的老黄杨木钟的日子里,能有这么一点可希冀的事,已足够令她满意。
“小姐,清明快到了,太太昨儿吩咐让多喝银耳羹,说是最滋阴补肝的。”丫头凤儿捧着一个食盘进来,暂时打断了淑琴的思绪。淑琴看了一眼食盘上的小小青花八角碗,摇摇头说:“不想吃。”
凤儿恍若未闻,笑道:“小姐,我把碗放在这边桌上。稍凉些就可吃了。”淑琴停了半晌才“嗯”一声:“搁着吧。”凤儿于是放下食盘,想想又问:“小姐这会儿干什么好?读几页书呢?还是绣花?”淑琴道:“左不过是那些书,都念熟了,有什么趣儿。我这会子没精神,还是坐坐吧。只是屋里怪闷气的。”凤儿便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打开,略收拾了一下屋子,也陪着坐下做起针线来。
淑琴坐在酸枝台椅上,看凤儿忙手里的活计。这丫头聪明懂事,从小跟着淑琴,还算得力省心。只是淑琴家的规矩,大人的权威第一要紧。凡婆子丫头小厮们侍侯时,淑琴姐弟的话宁可不听,老爷太太一字一句都是万万违逆不得的。况且凤儿不怎么认字,见识不过如此。淑琴便有十分贴心话也不好对她说了。
正出神,淑琴忽然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于是扭头看。对面便是两扇西洋玻璃窗户——虽然淑琴父亲斥之为“奇技淫巧”,但在这些漂亮的洋玩意上他还是舍得花钱的。
现在淑琴透过这两扇窗看见了一个男人。
虽然淑琴见过的男人无非父亲兄弟亲戚或者小厮,用手也数的过来,但她还是凭借少女独特的敏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男子。而且这个男人就这么远远的站在那幢小楼的二层阳台,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从淑琴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袭蓝色长衫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淑琴不由脸上一阵发热,连忙低头,心中暗啐:“我这是怎么了?必是今儿天太闷的缘故。”不想凤儿正巧要拿剪子,一抬眼看见淑琴连忙站起来问:“小姐是不是风扑着了?脸上这么红?”淑琴定定神,朝她摆手道:“不妨事。大约是热的,屋里又闷的发慌。才四月天,怎么就这样起来。”凤儿笑道:“可不是。今儿连月英都把坎肩脱了,她是最怕冷的。小姐若嫌热,正好这银耳羹也凉了,乘便喝了吧。”说完便单将那碗端来放在淑琴面前小几上,又递上一只刻花银勺。
淑琴拿那勺在碗里慢慢搅动。半透明带着乳白的银耳碎片花瓣似的伸展着,在柔和的粘汤里一点点荡漾起来。
淑琴花了几天的工夫才重新鼓起勇气来想这件让她颇有些惊骇的事——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关心一个家族以外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不是她的夫婿。
虽然几乎足不出户,淑琴还大约知道远处那幢小楼属于一所小学校。她的三弟就曾在那里念过半年,只是因为学了些悖祖逆宗的混话,被震怒的父亲勒令回家读私塾了。但那楼似乎已被弃置多年,怎么会忽然有人?淑琴不禁猜测起年轻男人的身份。也许是个寄宿的学生,但年岁应该再小点儿,象她三弟那样。那么是位新来的先生吧?只不知他教些什么,总不会是教女史箴言。淑琴抿着嘴,轻轻笑起来。
从此淑琴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了一点乐趣。在无人或是凤儿沈妈不注意的时候,她便坐在椅子上透过玻璃窗静静的看那幢小楼。虽然那位先生再没有出现过,但淑琴觉得他一定忙于督课,或是批阅文章。那蓝色长衫正熨帖的穿在他身上,渐渐显出浆洗多次的微白。
淑琴的脑中终于可以清晰的勾勒出夫婿的样子。他必身着蓝色的长衫,在檐下向她微笑。笑中有好看的眉眼。
凤儿和沈妈发觉她们的小姐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虽然并不显著。她依然喜欢坐在窗下,并且常常出神,但眼角总挂着一丝笑意。同她们说话时也比从前更加温和。整个人仿佛就从心里一点点的轻盈起来,一点点的令人欣然。凤儿和沈妈私下里议论,都觉得是将要办喜事的关系,也都暗暗替淑琴高兴。
[ 本帖最后由 ltbamboo 于 2009-4-7 13: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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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终于临近。选日子,放大定,发送嫁妆,请客摆酒,全家上下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淑琴父亲最重礼数,对方又是官绅世家,益发马虎不得。因此从管家到丫头小厮几乎闹得人仰马翻。淑琴算是最闲的,只需备好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并同凤儿沈妈检视首饰钗环及新制的衣帽等随身物件。凤儿因为跟着陪嫁过去的关系,也做了两身簇新的衣裳。因为双方都太过郑重,最后发嫁的队伍竟连箱子屏柜并所用之物一共抬去六十多抬,看热闹的把沿路的几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及至第二天迎亲,更是引得半城的人来看。
淑琴坐在喜轿中,随着轿身轻轻上下颠动。头上的红罗盖头遮住了视线,她只能注视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白玉般的手指衬得轿中一切越发红滟滟。淑琴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红色染就的泥沼,也许是轿帘遮得太严实,她眼前发花,触目的红使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然而她心里不是不喜悦的。
她就要和她的夫婿见面了。
那穿着蓝色长衫并有好看眉眼的男子,令她憧憬了数月。如今,就要站在她面前,向她温柔微笑。
淑琴蓦的想起前夜母亲给她看的那只“压箱底”,小小瓷盒内竟雕着一对横卧相抱的男女,令她当时羞涩难言。此刻,她的脸依旧滚烫,但她分明还能感到那般新嫁的甜蜜。
凤儿和喜娘将一身红衣的淑琴从喜轿中搀了出来,在鼓乐声中送至阶下新姑爷跟前。凤儿方才忙着照顾淑琴,后来一直跟在轿后,并没看的真切,这时禁不住好奇悄悄抬头打量。谁知一看便呆立当场。都知这姑爷家是有名的世宦之族,新姑爷也定聪明知书品貌风流,怎会是这么一副形如痴呆的面孔?凤儿一时无措,却碍着身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一对新人拜完了堂,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去了。
婚后一个月,凤儿陪着淑琴和新姑爷回门。自成婚那日起,淑琴便又恢复了许久以前那波澜不惊一潭死水的样子,更甚者,面上又微凹下去,且显出不健康的灰白来。凤儿自然知道缘故,却不敢多问。她也不敢想象温柔清秀的小姐面对那半呆的姑爷以及刻薄严厉的公婆是什么心情。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象从前一样跟在小姐身边,在心里祈祷新姑爷的身体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淑琴重新站在自己的闺房中,目光在那些桌椅床柜上一寸寸移动,感觉仿佛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远。她的夫婿此刻还在堂屋里陪伴她的父母兄弟。他那呆傻顺从的笑容在父母亲戚面前赢得了好脾气的名声。一堂的人方才争相夸奖,又感叹她好运气嫁到这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夫婿。
淑琴木着脸。她的眼光掠过对面那两扇玻璃窗,眼皮不由一阵痉挛。她迅速的掉转头,往楼下走去。凤儿急忙问道:“少奶奶,怎么不多待会儿?难得回来一趟。你看东西都还按老样儿摆着呢。我让他们送些吃食上来,少奶奶还在窗子底下坐着吃岂不好?”淑琴闻言脚下略停,却不回头。静了片刻,凤儿只听她吩咐道:“去和管家嬷嬷说,找块大帘布来,将那后边两扇窗子遮严了,别透进风来。这屋子比先越发冷了。”凤儿答应了,上前搀着淑琴走下楼去。
不过如此。淑琴想,和从前一样,一天一天,过下去。还有几十年等着她呢。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ltbamboo 于 2009-4-7 13: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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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的了,最近没动笔,汗,大家看着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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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感觉作者笔力颇为深厚,不过情节方面似乎缺少一些微型小说应有的转折。不管怎样,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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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想说什么?
表达作者对目前沉闷生活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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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没这回事,写这个纯粹自娱,和我的生活一点不搭边的,只是写个故事玩
说实话我的生活很幸福,老公也很好,我们是除了缺钱啥都不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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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的名字很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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