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一次见识到“中国式结婚”
花大价钱拍婚纱照，是“中国式结婚”里独一无二的部分，也是它区别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结婚程序的最典型的地方。
当我向中国朋友们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大多非常迷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只会发生在我们国家的事情。
“外国人就不拍婚纱照吗？”他们问。
也拍，但大多数人只会选择在婚礼当天的间隙花几个小时拍照留念。
很多中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只有我们才会在婚礼前6个月就租场馆定礼服再花上数万元来拍几套婚纱照，这种疯狂又独具特色的现象，足以让任何一个“外国人”瞠目结舌。
来自澳大利亚的摄影师兼导演——奥利维亚 · 马丁-马奎尔（Olivia MartinMcGuire）就是其中之一。
奥利维亚在2018年的时候完成了她的纪录片《CHINA LOVE》，影片通过“拍摄婚纱照”这个切入点，展示了当代中国人在婚姻、家庭、爱情、自我追求之间的思考。
这部影片最近上线了纪录片平台DocPlay，意味着广大观众都可以在网上看到它。
按照影片官网的介绍：仅在40年前，中国的一场婚姻可能还是国家给安排的。在那个时代，如果新人足够幸运可以拥有一张婚纱照，那也仅是一张证明婚姻关系的黑白证件照而已。新人身上的服装也只能是老三色和老三装，毫无浪漫和个性。而今天呢，中国已经发展出了一个800亿市值的婚庆摄影行业，婚纱照就是这个行业的中心。
这种剧烈的冲突变化，让澳洲人奥利维亚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也让她拥有了一个更温和与趣味的角度来观察中国。
我有幸在上周对奥利维亚进行了一场远程视讯采访。此时的她身在伦敦——
“但我的心还在上海，我把那里当做第二个家。”奥利维亚说。
奥利维亚20年前就去过上海，那时候的中国让她念念不忘，随后的日子，她数次返回中国去旅行，直到五年前，她的丈夫需要去中国工作，她跟随丈夫一起定居上海。
我问她，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原动力是什么。
“是好奇。”她说，“我是个摄影师，为时代周刊和一些报纸工作，本来就是要拍一些奇奇奇怪怪的东西的。那年夏天的一天，我正在上海外滩，给一个采访拍照，无意间发现角落有好多对新人，新娘们在白色婚纱下面都穿着跑鞋，然后我意识到，哦，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婚礼现场，那他们在干嘛呢，他们看起来好像在拍照，拍完，迅速钻进一辆面包车，一大群人转眼就消失。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白兔子一样，奇奇怪怪地出现，匆匆忙忙地消失，我超级好奇，我想知道为什么。”
“在拍婚纱照。”别人告诉她。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婚纱照是一个需要单独挑日子、并和整个团队一起完成的艰巨的任务。在中国，几乎每对结婚的新人都会专门去拍婚纱照，好几套服装和造型，好几个不同的背景，谁都可以一圆公主梦。要在最特别的外景地拍摄吗？要让照片看起来更精致更华丽吗？一套照片可能要价高达25万人民币。
“这太不可思议了。后来，我又接触到了老一辈中国人对当年自己结婚照的回忆，他们和如今的中国年轻人截然不同，反差剧烈，我心中有了更多的疑问，所以我要拍这个纪录片，就像是我对中国的各种问题的一个解答。
我问她最后是否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找到了。我觉得所有的答案都在展现一种只属于中国人的爱，我称之为’中国式结婚’。”
02
“我用理解的视角看待中国”
奥利维亚深深着迷于中国人这种在蓬勃发展的环境里构筑梦想的行为。她认为，中国仅在很短的时间内，用极快的速度，从一段充满伤痛的历史中走出来。当代青年和老一辈之间的矛盾冲突，通过精美婚纱照片迸发；而拍摄婚纱照这个有趣的行为，则成了每个中国人构建新梦想、创造回忆的独特平台。
我能感觉到，奥利维亚和很多的澳大利亚人都不一样，当她用镜头展现中国风貌的时候，使用了一种“理解”的视角。
”那是因为我非常享受中国，”奥利维亚笑着说，“我特别喜欢中国给我的那种流动的感觉，那是一种活跃的动起来的系统，和西方世界的感觉完全不同。”
奥利维亚认为大多数澳洲人无法全面地看待中国，更谈不上理解了。“这是媒体造成的。中国的很多东西都是不一样的，而你在西方能看到的几乎所有关于中国的报道都是负面，真的，那么多关于中国的美好的事、那些值得我们学习的事，你从新闻报道里根本连看都看不到，我觉得特别遗憾。”
正是抱着这种理解的态度，奥利维亚迅速接受了中国的婚纱拍摄“习俗”。
有人抨击这种摆拍的行为是一种表演，她却说：“这世上所有的事不都是一种表演吗。我做摄影师的时候，很多人在我镜头前都在表演。”
“我觉得中国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眼前的人都是透明的。中国人内心深处想什么，他们就直接做出来。这些年我在中国采访了不少老年人，他们说起当年他们都不能打扮，不能表现富有，不能尽情展现他们的美和年轻，也很恐惧有钱，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你看到这些拍婚纱照的中国人们，他们做出造型，摆出花样，来展现一些可能并不真实的富有——因为他们心中就是渴望这些东西的，他们不想藏着掖着。对老一辈的人来说，这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就是说，曾经我们不能拥有的，现在你们都能有了，那种感叹。这比西方婚纱照能展现的更有象征意义。”
我问她，那你会觉得，中国的年轻人是在利用拍摄婚纱照、甚至利用结婚这样的行为，完成家长给他们的任务吗？比如，这种做法是不是仅仅在完成长辈们没能实现的梦想？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或多或少被父母影响的，只不过所有的事在中国都变得很透明，毫不遮掩，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把别国人民试图遮掩的尴尬展现出来了。”奥利维亚笑道，“真的太透明了，没人想要遮挡一下。”
比如，那些把背景板上的景色调整成“巴黎铁塔”的新人，站在那里拍摄婚纱照，没有一点想要掩饰“我们并不真的在巴黎”的意思，大家全都平静地接受其背后的含义——那是一种祝福、一种理解、一种全民共享的默契。
我问奥利维亚，你知道上海著名的人民公园相亲角吗？
她马上大笑起来。
“那可有名了，我把它拍到纪录片里了。我觉得那个地方对澳洲人来说，就是那种典型的’很外国’的部分，我们都没见过。后来我知道，那其实是老一辈中国人给自己安排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要让自己的子女幸福，而对他们来说，幸福就意味着结婚。只是世界早就变了，很多东西都变了，新一代的中国人面对着那么多的可能性，但他们却很难完全被上一代的人理解。所以两代人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嫌隙，我能感受到两代人各自的痛苦和迷茫，只有特别幸运的少数家庭里，两代人才能互相理解。中国的老一辈和新一辈，分别来自过去与未来。”
“所以你在之前的采访里说，你认为中国是一个却少’现在’的地方。中国有的更多是’过去’和’未来’，唯独没有现在。”
奥利维亚点头，她说：“这其实对年轻人的影响很大，他们压力最大，一面不想让父母失望，一面又有自己的世界。就像片子里的主角fiona，她一边想要遵循传统，一边又有很多自由的想法。其实对两代人的矛盾，我还有一点不一样的看法。我在中国遇到了很多年轻人，对我讲他们面对结婚时的压力，虽然如此，我却依然看到了他们对长辈的心疼和理解，他们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自私地选择无视父母的意愿。这么一想，我从来没有在澳洲见过这样的纠结和矛盾，哪有年轻人在澳洲会因为想要实现父母的愿望而纠结的。我在中国见到这样的事，其实很感动。西方世界是非常自私的，老年人大多没什么可期待的，而中国的老年人总是对家庭有期待，因为年轻人永远尊重他们。有时候你只要尊重他们他们就会心存期待。我觉得尊重老人是很美的事，这在西方世界有些缺乏。”
03
那些《CHINA LOVE》里的主角们
奥利维亚在拍摄纪录片的时候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要和丈夫拍一套中国式的婚纱照。
“因为…这其实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你知道吗。你看到纪录片里我采访了一些澳大利亚人，因为其中一个主角的丈夫是澳洲人，我采访了他的家人，你会发现，对澳洲人来说，提前穿上婚纱费力气做这么一件好玩的事是很难的。中国人拍婚纱照，打扮，准备，花钱，在镜头前造型，却并不是真的在结婚，可如果是在澳大利亚，你知道你一穿上婚纱就是结婚当天了，你要很严肃你要宣誓你要成熟你完全不能玩。所以我觉得像中国人一样提前拍婚纱照其实非常有趣，是一件严肃的大事之前的玩乐，澳洲就没有这个有趣的环节。”
我说，我听过无数中国人抱怨拍婚纱照是一件很疲惫很严肃的工作，而在你们眼中这反倒成了一件好玩的事了，同一件事从不同的就角度看，感受真的很不一样。
奥利维亚说，是的，不同的角度非常重要，每个人都能提供不同的理解方向。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的电影《CHINA LOVE》里，她选了5组不同的角色来讲述同一个主题。
“我不想只有一个视角，从老一辈到年轻一辈，从本地人到留洋学生，从中国人到澳洲人，从本地婚姻到跨国婚姻，每一个角度都有很多的矛盾。你会有很明晰的观感就是新旧之间的对抗，而这只会发生在现代化发展极度快速的国家，比如中国，别的国家，你可能需要几代人的过度来完成现代化，但是在中国，总共就只有两代人，妈妈和女儿，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她们中间的那个部分被跳过了。这种新与旧的碰撞随处可见，引发了很多的兴奋点和可能性，让我觉得就应该让这些不同的故事都出现，然后让每个故事都层层叠叠的连接在一起。”
《CHINA LOVE》这部纪录片的几个主角，包括被誉为中国婚庆产业“里查德 布兰森”的施嘉豪：这位年仅38岁的企业家用短短7年时间，从零开始建起一个商业帝国；还有在柏斯留学工作的中国女生Viona，她带着未婚夫回到中国拍摄完美的公主梦幻风格婚纱照，最后不堪家人催生的压力，“逃回”柏斯；以及一群生活在上海的平凡的退休老人，他们生长于独特的年代，当初的婚姻只是组织的安排，随着新中国的发展，享受着新时代美好的他们，为了纪念金婚，在慈善组织的帮助下，拍摄了一张新中国模式的独特婚纱照。
04
“我们需要讲述更多亚洲的故事”
近几年，全世界正刮起一股以亚裔为主题的影视剧风潮，早先的《Crazy Rich Asians》打响头炮，Netflix上马上就出现了亚洲女孩为主角的小甜剧《To All the Boys I've Loved Before》，上个月，更有讲述美国亚裔富豪生活的真人秀《Bling Empire》横空出世。
我问奥利维亚，对这种现象怎么看，这是否也是促成她制作《CHINA LOVE》的助力？
“我觉得有件事很重要，就是我们身处在一个这样的时代：不能再只讲白人的观点和白人的故事了，”奥利维亚严肃地说，“我们必须拥有多样性，整个世界都在渴求着那些从来没被讲述过的故事，整个影视行业都处在更大的压力与监督之下，我们必须拥有更多的亚洲电影人，讲述更多亚洲电影故事，还有别的少数族裔，比如更多黑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必须执行的路线，白人的声音得稍微小一点儿了。”
“对我来说，这同样也是制作这部纪录片的一个最大的挑战。我不断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故事，我有什么权利来讲这个故事。我因此对这个故事特别的仔细慎重。如果是别的电影人来拍这个纪录片，可能只会注重那个婚纱摄影产业的富翁角色，尤其是中国的电影人，他们可以通过那个角色讲出很好的故事，但我不一样，我必须要给人很多不一样的声音，因为我是外人，我不来自中国，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把话筒递给身处其中的那些人，所有那些不同的角色。这也是我们纪录片行业里经常被问到的核心问题：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你能不能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提供更多的不同类型的声音？”
这部拍摄于2018年的纪录片《CHINA LOVE》，最近在线上纪录片平台DocPlay正式上线了，所有对看这部纪录片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随时在DocPlay的主页里找到它。
我问奥利维亚对这部影片上线DocPlay有什么期待。
她想了想说，“这部片子之前已经被送去过一些电影节。我在不同的电影节里，都会遇到一些观众，大多是年轻的中国女生，她们过来感谢我，说故事里的主角就是她们自己，说谢谢我让她们的观点被大多数人看见。所以这次我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观众看了纪录片以后感受到一些与自己的链接，我也希望澳洲的观众能通过这部片子拥有更多的角度来看待中国。真的，大家，比起整天看那些关于中国的负面新闻，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部电影推荐给朋友，可以向大家展现中国浪漫美好的一面。”
疫情以来，中澳两国关系微妙，在这样的敏感时期，我们普通民众的确都很需要像CHINA LOVE里传达的声音。
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奥利维亚说，希望借助华人平台再次表达她的心声：
“我觉得中国人民非常棒，我超级想念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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