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西兰
今天,在这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与疫情做斗争的时刻,我们通过工作室的公众号给大家转载2019年获得《柳叶刀》Wakley-Wu Lien Teh最高奖的一篇文章“给父亲的一封信”。我们希望通过小小的转载行动向所有奋斗在前线的医护人员致敬,让更多的非医学界人士看到这篇文章,了解医学的真谛,理解医务工作者,一起战胜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Wakley-Wu Lien Teh奖是英国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在2019年专门为中国医生设立的,希望通过该平台给中国医生分享自己的故事,逐步改变中国的医患困境和就医文化。而文化的改变需要时间。 “给父亲的一封信”
(作者谭文斐-中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麻醉科医生。本文是《柳叶刀》首次以中文刊登论文)
父亲大人:
您好!见信安。
昨夜沈阳惊雷四起,暴雨如注,恰逢毕业20周年聚会,大学的朋友圈里20年前年轻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我虽身在沈阳,不能参加聚会,但是许多陈年往事,就像倾盆的大雨注入流淌不息的浑河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许多不能释怀的回忆。
1974年7月8日,您作为术者完成的胃大部切除手术,患者没有完全清醒,误吸窒息死亡;当时遵义市毕节专区医院刘院长出面解决纠纷,被患者家属殴打,全院停止工作三天。
1993年1月16日,您作为术者完成的颅内动脉瘤夹闭术,患者麻醉拔管时呛咳,血压急剧上升,导致动脉瘤再次破裂,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当时医院主管副院长命令全院停止手术一天,满城风雨,您一夜之间双鬓斑白。
这两件事您并没有正式和我深谈过。1974年的事情是在我出生之前,但是每次您的大学同学聚会,都会有人不经意地提起,大多数时间他们也是为了回忆您年轻的时候手术技术超群。虽然一毕业就跟随大连医学院南迁,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您28岁就成为优秀的普外科术者完成各类手术;每每提到您28岁就完成胃大部切除术时,我都看到您黯然神伤,在一旁默默地苦笑着。1993年的事情我还记忆犹新,因为这件事情不仅对您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拟好的副院长的任命件被收回了;而且这件事情让我暗下决心,1994年高考,坚决不报医学院。
谁也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1999年我本科毕业,分配到大连市第三人民医院做麻醉医生。2002年我考取沈阳中国医科大学麻醉学专业研究生,毕业留校,从事临床麻醉工作。
2008年5月9日,我做完总住院没有多长时间,作为夜班的领班医生负责所有急诊手术麻醉,责任与风险并存。夜班接班不久,骨科急诊二开手术,颈间盘膨出切开内固定术后出血,压迫气道,同时患者四肢麻木的症状加重,需要紧急探查止血。麻醉诱导后,患者通气困难,脉搏氧饱和度报警的声音由高亢变为低沉,患者的面容由苍白变为青紫,气道压力持续走高,我遇到了麻醉医生职业生涯中最不愿意面对的尴尬境地:患者无法插管,无法通气!眼见心率走低,马上心跳骤停,三个麻醉医生已经启动紧急预案,准备环甲膜切开通气;我仔细检查了一遍麻醉机,发现是通气螺纹管路的问题,改为呼吸球辅助通气后,患者转危为安。手术结束后,在更衣室里,术者黯然神伤,默默地苦笑,像极了您大学同学聚会时的样子;我在一旁默默地流泪,术者看到了安慰我说,不是成功了吗,怎么哭了,我说,没事,想我爸了。
2012年2月15日,我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半年,轮转妇科麻醉。负责麻醉的病人是本院职工的母亲,80岁,诊断是卵巢巨大囊肿,拟行开腹探查术。患者具有常年的冠心病病史,所以当天我的所有注意力都是保证患者的血流动力学稳定。老奶奶进手术室后,心脏麻醉的功底提示自己,建立有创动脉监测,很顺利就完成了。老奶奶说,昨天一夜未眠,肚子胀得厉害;看看她巨大的肿瘤,如同六月怀胎,我安慰她,一会儿麻醉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老奶奶还是抱怨肚子胀。我有些不耐烦,示意助手准备麻醉诱导,镇静药物刚刚推注一半,老奶奶突然开始喷射性呕吐。原来,巨大的肿瘤压迫,术前一天的食物全部淤积在胃肠道,常规要求的8小时禁食水时间对她是远远不够的。紧急抢救,反复吸引,气管插管,再次吸引气道;虽然抢救很及时,但是当天老奶奶还是送到重症监护室,恢复了两天,平安出院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可以回到1974年,仔细研究那个胃大部切除患者的病历。虽然您一直强调是返流误吸造成患者死亡,但是从麻醉医生的专业角度,我更怀疑是硬膜外麻醉复合过量的镇静药物造成的患者呼吸抑制,因为1974年县医院里能实施全麻的麻醉医生还是很少的。我还可以回到1993年,当然要带上现在才有的强效阿片类药物瑞芬太尼,掌握好药物剂量,患者带着气管导管可以睁眼睛,握手,而没有呛咳。可能事情就会缓和,看不到您做医生受到的委屈和自责,我可能会欣然报考医学院,因为麻醉技术的进步,会冰释很多我们父子隔阂。
命运的指挥棒始终在我们父子职业舞台上熠熠闪光。
1977年,您下乡到毕节大方县双山区医院做外科医生,每天做完手术,夕阳西下,术后康复的患者陪您在河边聊天喝茶;2016年,我主动申请援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城地区民风淳朴,每天手术麻醉结束,我都会到小河边走走,想象着您1977年的样子,耳边是您的教诲,做医生,要解除疾病,造福患者。
最难忘的其实还是1998年5月3日,您在弥留之际,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说,虽然爸爸知道你不愿意做医生,但是,毕业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还是做麻醉医生吧,外科医生离不开麻醉医生,麻醉工作风险高,没有人愿意从事,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勇挑重担。
今年是我从事麻醉工作20年,愿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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